像奶奶蒸坏了的枣糕。

这是我对战争最初的记忆。

那天早上。

我还在小巷里踢石子。

邻居阿宝举着风车跑过去。

他的笑声像麻雀。

撞在斑驳的墙上。

妈妈在院里晾衣服。

水珠从衬衫袖子。

滴进青苔的缝隙。

一切都很普通。

普通得让人想打哈欠。

然后。

声音来了。

不是雷声。

雷声在天上滚过去就没了。

这个声音。

把地皮掀了起来。

我家窗玻璃。

突然碎成白雾。

妈妈扑过来时。

我闻到她头发里有皂角香。

和血腥味。

我们躲在餐桌下。

桌布印着向日葵。

现在向日葵在抖。

妈妈的手也在抖。

她的掌心很湿。

像刚洗过还没擦干。

远处有人在喊。

喊些什么听不清。

像隔着很厚的棉花。

三天后。

我们走出地下室。

巷口的槐树只剩下半截。

树杈上挂着半只风筝。

是我的蜈蚣风筝。

上个月爸爸刚糊的。

现在它脏兮兮地垂着。

像被人随手丢掉的糖纸。

学校没有了。

王老师的小红花没有了。

操场上的铁秋千。

扭成奇怪的形状。

李大明说秋千像麻花。

他说完就哭了。

他收集的弹珠。

埋在瓦砾下面。

可能再也找不到了。

妈妈开始数米粒。

每顿数三遍。

爸爸的胡子长长了。

他不刮。

他说省下水给妹妹喝。

妹妹才两岁。

她还在笑。

看见蚂蚁搬家会拍手。

她不知道。

这个世界刚被撕开过。

后来我们去了郊外。

田里的麦子都焦了。

但土坡上。

蒲公英还开着。

我摘下一朵。

它在我手里颤巍巍的。

像随时会熄灭的灯。

我用力一吹。

那些小伞飞起来。

飞过烧黑的坦克。

飞过断掉的电线。

飞向还能看见蓝色的那片天。

妈妈说它们会落下。

会长出新的蒲公英。

就像阿宝家墙缝里。

春天探出的草芽。

晚上我做梦。

梦见蒲公英变成了星星。

很多很多的星星。

把灰黄色的天空。

烫出一个个小洞。

光就从那里漏下来。

落在妹妹仰起的脸上。

落在妈妈新长出的白发上。

落在爸爸终于刮干净的下巴上。

痒痒的。

像很久以前。

他用胡子扎我的脸颊。

今天我又看到新闻。

很远的地方还在打仗。

我关上平板。

走到窗边。

去年种下的蒲公英。

正在风里摇晃。

我把窗子推开一条缝。

让它们飞出去。

我知道。

每朵小伞下面。

都藏着一个愿望——

愿所有孩子踢的石子。

都不会突然炸开。

愿所有妈妈晾的衣服。

都能迎着太阳飘起来。

愿天空永远像洗过的蓝布。

而不是蒸坏的枣糕。

战争带走了我的风筝。

却教会我。

更要握紧手中的蒲公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