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口的老槐树还蒙着一层薄雾。我踩着露水跑到树下，书包啪嗒啪嗒拍着后背。

这是我上学的第六个春天。

树不认识我。我刚搬来这个村子时，它就在那儿了。树干粗得我抱不过来，树皮裂开深深的纹路，像爷爷的手背。

那时我七岁，不爱说话。

城里来的孩子，听不懂这里的方言。同学们在操场上追逐打闹，我独自坐在树下。

树叶沙沙响。

着树干看书。阳光透过枝叶，在书页上洒下斑驳的光点。一阵风吹来，几片叶子飘落，轻轻盖在字里行间。

仿佛树在说：我陪你读。

从拼音到整本书，从磕磕绊绊到流利朗读。每一篇课文，树都是第一个听众。

春天，我给它念《咏柳》。嫩绿的新芽在枝头颤动。

夏天，我读《小池》。蝉在树上拼命地叫。

秋天，我背诵《山行》。黄叶如蝴蝶般飞舞。

冬天，我默写《青松》。光秃的枝桠指向天空，等待雪花。

年复一年。

我的个子长高了。原先要踮脚才能够到的树枝，现在轻轻一跳就能碰到。

树也在变。有一年暴雨，一根粗壮的枝干被雷劈断，倒在路上。村民们锯走了树枝，留下碗口大的疤。

我抚摸那个伤疤，粗糙，坚硬。

就像我膝盖上那道疤——学骑车时摔的。当时哭得很惨，现在却能笑着讲给低年级的学弟听。

我们都带着伤痕长大。

重要的是，伤口会愈合，生命会继续向上。

五年级那个午后，我永远不会忘记。

推土机的轰鸣惊醒整个村庄。村干部带着人来到树下，说要拓宽道路，老槐树挡了道。

“这树有多少年了？”有人问。

“起码百八十年。”老人回答。

我冲过去，挡在树前。

“不能砍！”我喊得嗓子发疼，“它陪了我们这么多年！”

同学们围上来。老师们也来了。我们手拉手，绕着树站成一圈。

那天下午，我们写了联名信。每个孩子都签了名，还按了手印。

“树是我们的朋友。”我在信里写道，“它看着爷爷奶奶长大，看着爸爸妈妈长大，现在看着我们长大。砍了它，就像砍掉了我们的记忆。”

信送到了村长手里。

他看看信，看看我们，又抬头看看树。

“孩子们说得对。”最后他说，“路可以绕个弯，记忆不能断。”

树保住了。

我们在树下立了块小木牌：“百年槐树，我们一起守护。”

如今，我六年级了。

明年就要去镇上读初中。不能天天来看它了。

但我不会忘记。

不会忘记在树下读过的每一本书，不会忘记和伙伴们在树荫下玩的游戏，不会忘记为了保护它我们团结一心。

昨天，我又去了树下。

这次不是我一个人。一年级的孩子们正在树下听老师讲故事。他们仰着小脸，眼睛里满是好奇。

我笑了。

树不会说话。但它用年轮记录时光，用枝叶荫蔽后人。

我就要离开了。

但会有新的孩子来到树下。他们会读书，会游戏，会在树上发现鸟窝，会在树荫下做美梦。

就像当年的我。

夕阳西下。

我最后一次拍拍粗糙的树干。

“保重。”我在心里说，“我会回来看你的。”

风过树梢，沙沙作响。

仿佛在回应：去吧，去更远的地方。我在这里，等你的故事。

树在原地。

我在路上。

但我们都知道——有些守望，不会因距离而改变。有些根，扎在心里，就再也不会动摇。

就像这棵百年槐树。

就像每个从树下走出去的孩子。

我们带走树的祝福，树留住我们的童年。

这就够了。